1999 年,杰西·盖尔辛格(Jesse Gelsinger)在接受宾夕法尼亚大学詹姆斯·威尔逊(James Wilson)实验室主导下的试验性基因治疗后死亡。这场悲剧使得威尔逊的事业中断,整个行业的发展几近停滞。在此之后,威尔逊和他的团队痛定思痛,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来寻找更安全的基因疗法。如今,威尔逊实验室每年可支配的经费预算达 7000 万美元,他正和众多合作伙伴一起重新推动基因治疗的发展。

詹姆斯·威尔逊。图片来源:Matthew Bender | C&EN

对于习惯了药物研发的缓慢过程的人来说,基因治疗前进的速度几乎和闪电一样快。不久前还很难筹集到的资金,如今像潮水般涌入研发基因疗法的实验室和公司。美国 FDA 甚至连申请书都要处理不过来了——他们预计 2020 年会收到 200 多份此类临床试验申请。而对于那些在过去三十多年里经历过基因治疗的高峰和低谷的人来说,这种发展速度既令人兴奋,又引人担忧。

这其中,宾夕法尼亚大学基因治疗项目以及罕见病中心负责人、 64 岁的詹姆斯·威尔逊(James Wilson)可能比其他人更为紧张。

20年前,基因治疗领域发生了一起被大众熟知的悲剧。一位名叫杰西·盖尔辛格(Jesse Gelsinger)的年轻人在接受威尔逊开发的试验性基因治疗后死亡。杰西由于基因缺陷患有一种罕见的肝脏代谢疾病。威尔逊实验室开发的基因治疗方案打算用治疗性基因修复受损的基因,但作为基因载体的腺病毒却让他的免疫系统过载了。在接受治疗后的第四天,杰西不幸去世。

这场事故不仅带来了杰西家人对宾大的一纸诉状,还让整个基因治疗行业开始崩溃。众多投资者纷纷撤回资金,初创公司接连倒闭。威尔逊被剥夺了全部头衔,所管理的基因治疗中心被解散,而他本人在 2010 年之前被禁止进行任何临床试验。

尽管如此,也许正因为如此,这场悲剧发生后,威尔逊缩小了实验室的规模,将精力放在了寻找更加安全的病毒载体上。他们发现并推广使用了一些新型腺相关病毒(AVVs),其中一种用在最近被批准的基因疗法 Zolgensma 中,该疗法曾挽救了患有致命神经系统疾病的婴儿的生命。

而且这仅仅是个开始。根据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的最新统计,已有约有 42 家公司,近 100 个药物研发项目使用了威尔逊研发的 AAVs 载体。其中 11 家公司已经获得了 Regenxbio 公司(威尔逊于 2009 年创办的一家公司)的专利许可。随着未来十年更多的基因疗法进入市场,这将为宾夕法尼亚大学带来更多的利润和收益。

“十年前,没有人愿意与詹姆斯有任何瓜葛,现在每个人都想与詹姆斯合作或是给他投资。” Regenxbio 的首席执行官肯·米尔斯(Ken Mills)说。

无论是对威尔逊的职业生涯还是对整个基因治疗领域来说,这都是一次令人震惊的涅槃重生。有人认为威尔逊促成了基因治疗的复兴,也有人指责他令该领域在 20 年前几近覆灭。但有一点是不容辩驳的,那就是要讲述基因疗法的故事,你就无法回避詹姆斯·威尔逊这个名字。


生命的代价

1998 年 12 月 22 日,保罗·盖尔辛格(Paul Gelsinger)发现十几岁的儿子杰西正在控制不住地呕吐。他的疾病又一次发作了。这是一种杰西在出生时即患有的罕见遗传病,他体内维持氮正常代谢的鸟氨酸转氨甲酰酶(nithine transcarbamylase , OTC)的水平较低。这让杰西血液中氨的浓度已经到达了非常危险的水平。

与其他一些患有 OTC 缺乏症的人相比,杰西的情况要好得多。他的肝脏能够产生少量的酶。但是,这种病依然害杰西几乎丧命。1999 年 4 月,当他在接受半年一次的例行身体检查时,与自己的医生讨论了基因疗法试验,之后他决定主动参加宾夕法尼亚大学人类基因疗法研究中心组织的试验。据他的父亲说,杰西表示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死亡,但是“这可能会帮助医生找到拯救其他患病婴儿的方法”。

18 岁的杰西·盖尔辛格。图片来源:The Arizona Daily Star/AP Photo

这个位于费城的基因疗法研究中心是当时该领域内最大的一座研究中心,威尔逊正是这一机构的负责人。这家研究中心背负着威尔逊上世纪 80 年代还是一名学生时的一项宏伟志愿,彼时他正在密歇根大学医学院攻读临床医学和基础医学的博士学位,亲眼见证了一些由罕见遗传疾病引起的灾难性后果,这让他渴望创造出彻底治愈病人的方法。

基因疗法在理论上很简单:既然遗传性疾病是由基因异常引起,那么使用正常基因来代替异常基因,就能够彻底解决问题。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让治疗性基因进入体内。威尔逊和其他人尝试将基因包裹在腺病毒的外壳中,腺病毒能够携带外源基因进入活细胞并进行扩增。威尔逊认为,与同时期的一些治疗方法相比,基因疗法并没有那么极端。外科医生已经能够将整个肝脏移植给患有 OTC 缺乏症的儿童,弥补他们身体中缺失的酶。那为什么不能进行基因的替换呢?

几个月后,杰西飞往费城,开始参加试验。1999 年 9 月 13 日,医生向他体内注射了一针携带治疗性基因的高剂量病毒:相当于每千克体重含有 6 亿个腺病毒。一名年轻女性也在那些天接受了相同剂量的治疗。杰西是该研究中的第 18 名病人,也是最后一个。在他之前,最常见的副作用为高烧及流感样症状。

但杰西的健康状况在注射病毒后迅速恶化。他的免疫系统失去控制,器官开始衰竭。尽管医生竭力挽救他的生命,他还是在注射后第 4 天不幸离世。9 月 17 日,在医生宣布脑死亡后,他的家人同意撤去生命支持设备。

杰西的死引发了公众对基因疗法的恐惧。管理部门开始调查这起悲剧。突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威尔逊和他的实验室身上。“詹姆斯是一个高调的天才”,他在密歇根大学的导师山田忠孝(Tachi Yamada)说道。“而且你们都知道天才的下场是什么。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威尔逊从未见过杰西。在这次事故发生几年前,大学就禁止了威尔逊与患者的接触。因为他成立了一家叫做 Genovo 的生物科技公司,这家公司会为研究提供临床试验所需的资金,并有权将他的研究成果进行商业转化。在杰西去世后,威尔逊身上的商业联系催生了一些传言,认为他为了利润而不顾一切。这成为了媒体报道的焦点。

当年十一月底,威尔逊与杰西的父亲保罗见了面。保罗回忆到当时威尔逊一直在谈论他的研究所,描述悲剧发生后研究所里士气是何等低落,一些人正在打算离开。“我必须打断他,并告诉他:詹姆斯,事情对于我来说更糟糕,你并没有失去一个孩子。”威尔逊终于停下了——他自己也有四个孩子。“他是一个有野心的家伙”,保罗说。“正是这种野心让他陷入了麻烦”。

保罗一开始认为威尔逊是真的在为儿子考虑。但是在那次会面之后,他的想法很快发生了变化。杰西死后,FDA 出具了一份报告,罗列出威尔逊团队在试验过程中所犯下的数项过错及失败,并于 2000 年初关停了宾夕法尼亚大学基因疗法中心的所有临床试验。同年,盖尔辛格一家选择起诉宾夕法尼亚大学,认为威尔逊与 Genovo 的商业联系以及迫切想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治愈遗传疾病的科学家的愿望,导致研究人员拿杰西的生命做了不必要的冒险。尽管这场官司在 6 周后就以庭外和解的方式结束,但是宾夕法尼亚大学、FDA 及司法部开展的调查却持续了数年之久。

这让整个领域陷入了困境。对于部分研究人员来说尤其令人沮丧,因为他们已经开始尝试使用另一种基因传递载体:腺相关病毒(adeno-associated viruses , AAVs)。尽管名字类似,但它与威尔逊使用的腺病毒并非同类。AAVs 于 1965 年作为腺病毒污染物被发现。很多病毒学家认为研究 AAVs 就是浪费时间,因为它们和任何疾病之间都不存在关联。但正是这种无关联性使得 AAVs 在之后成为了基因疗法最宝贵的财富。

“整个领域遭受重创、资金枯竭,原因就是投资人无法区别腺病毒和 AAVs 之间的差异”,北卡罗来纳大学基因疗法中心主任理查德·裘德·萨穆尔斯基(Richard Jude Samulski)表示。“我们都得为威尔逊的事故付出代价。


“金矿”

威尔逊曾经的导师山田忠孝一种关注着事态发展。杰西·盖尔辛格的死给整个基因疗法领域带来了担忧与疑虑,而威尔逊成了这场暴风雨里首当其冲的那枚“避雷针”。威尔逊不再参加会议,也不再受邀发表演讲。多年来,他一直在躲避媒体。“我觉得如果换作一个不够坚强的人,肯定已经被打倒了”,威尔逊实验室当时的一个副主任纳尔逊·威尔(Nelson Wivel)说道。“但是詹姆斯非常坚强”。

就在杰西死后不久,威尔逊和山田针对接下来该怎么办展开了较长时间的讨论。后者当时已经离开学术界,成为了著名制药公司葛兰素史克(GlaxoSmithKline)研发部门的主管,并且认为威尔逊的商业公司 Genovo 与这次事件之间的利益冲突被过度针对了。“你要找出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山田建议道。

在开始 OTC 缺乏症的治疗试验之前,威尔逊的实验室一直努力降低实验动物因病毒载体引起的免疫反应,因此威尔逊团队试图开发一种受损腺病毒,这种病毒能够传递基因,但是不会激活 T 细胞来攻击肝脏。威尔逊认为,杰西的身体在注射腺病毒后一天内就开始崩溃,T 细胞并不是罪魁祸首,因为它们需要一周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准备好发起攻击。

问题似乎出现在免疫系统的另一分支,也就是固有免疫系统身上。威尔逊团队从未考虑过固有免疫系统也会在治疗过程中被激活,而且也没有重新设计不激活固有免疫系统的腺病毒的方法。因此发现更加安全的、不能诱发固有免疫系统反应的载体成了威尔逊的首要任务。他制定了一项计划,准备将自己实验室的剩余部分转化为一个探索性工作室,但是他必须要得到资金支持。

“我从未觉得自己会放弃科研”,威尔逊说。“我担心的是我可能不会再被允许继续下去。”

山田则认为威尔逊是基因疗法的最大希望所在,他已经制定好了资助威尔逊实验室的计划。但是在葛兰素史克公司内部,这是个棘手问题。很多人认为基因疗法还没准备好进入它的黄金时期。其他人则担心与被 FDA 取消资格的科学家合作会给公司带来麻烦。

2000 年 7 月,葛兰素史克的资金到位,威尔逊的实验室得以开始全力研发新一代更安全的基因疗法。他们为威尔逊团队在接下来的 9 年内提供了 2940 万美元,但是这笔钱是有条件的:在它资助下诞生的研究成果属于这家制药大亨所有。

威尔逊的实验室没过多久就取得了进展。这个小组已经开始使用 AAVs 作为腺病毒的替代物。在之前的 35 年中,科学家仅发现了六种 AAVs 的变体,尽管它们很安全,但是作为载体传递基因能力却并不强大。

2001 年 7 月,在葛兰素史克的资金到位一年后,团队成员高光坪(现任马萨诸塞大学医学院终身讲席教授、红瑞基因治疗中心主任)开始利用聚合酶链式反应(PCR)技术,从猴子组织中扩增获取病毒 DNA 的片段,来寻找新的 AAV。当高光坪在一次实验室组会上首次呈现相关数据时,威尔逊对实验结果持怀疑态度。但当天下午,威尔逊走进高的办公室,向他询问相应的方法与解释。高光坪回忆道,最终威尔逊承认:“光坪,我觉得你挖到了一座金矿。”

现任马萨诸塞大学医学院终身讲席教授的高光坪。图片来源:umassmed.edu

威尔逊让另一名科学家来重复这个实验。结果出来以后,威尔逊召集成员一起讨论得出的结果。当天下午,大家开始意识到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新的 AAV 家族,其中的成员超过 100 个。但是,这些 AAVs 载体是否会比已经找到的六个更好呢?


突围

高光坪和同事们在接下来的一年中疯狂地测试这些新的 AAVs。他们的初步研究仅将编码 AAV 衣壳基因的片段扩增了出来,获得了病毒外壳的遗传密码。但他们还得把全部序列扩增出来,将它们转化成有用的病毒,并在动物身上展开测试。他们首先选择的是 AAV7 和 AAV8,与之前已知的六种腺相关病毒相比,这两个病毒将基因转入细胞中的能力要强 10-100 倍。而高在 2003 年发现的 AAV9 病毒的基因转入效率甚至更强。

起初,威尔逊努力地想要发表这项研究成果。“基因疗法依然处于杰西·盖尔辛格死亡的阴影之下”,高光坪表示。公众不仅对威尔逊的实验室失去了信心,而且对整个领域都不再抱有希望。此外,之前从没有人发现过这些所谓的新病毒,这也导致威尔逊团队的结论看起来不太可信。

2002 年 3 月,宾夕法尼亚大学研究人员最终说服了普林斯顿大学著名的病毒学家托马斯·申克(Thomas Shenk)为《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PNAS)做这篇研究论文的审稿人,文章最终于当年 8 月在线发表。同年,一位叫做卢克·范德伯格(Luk Vandenberghe)的学生不顾其他科学家的警告加入了威尔逊的实验室,成了威尔逊这些年中的唯一的研究生。范德伯格回忆说,那段时间就是不断地分离、分类、测试这些新的 AAVs。“我有时把这段时间称为威尔逊实验室的古拉格集中营(苏联时期的劳改机构)”,他开玩笑道。

AAV9结构图。RCSB Protein Data Bank NGL Viewer, PBD ID: 3UX1

威尔逊迫切地想让其他研究人员使用这些新病毒,因为他们能够帮助他证明这些病毒是符合标准的。但是他遇到了一个障碍:葛兰素史克才是这些病毒的“主人”,但这家制药公司并无意于分享。公司不想让其他机构根据这项技术申请专利。更重要的是,葛兰素史克担心一旦试验出现任何草率之处,将会把病人以及整个领域都置于危险之中。

威尔逊非常愤怒。“这些病毒的使用受到了限制,这是让人不能接受的地方”,他回忆道。“我确实想让所有人都用上这种病毒”。他认为学术界有义务分享自己的实验材料,而且任何想要使用 AAVs 的人,都能够利用反向遗传学的技术来获得它们(编者注:反向遗传学技术能够通过病毒的 RNA 反向获得 DNA 并重新产生和原始病毒一样的病毒。这意味着葛兰素史克并不会成为唯一能够拥有这些新型 AAVs 的机构)。“我基本上靠恐吓达成了这一目的”,他说。最终,葛兰素史克允许宾夕法尼亚大学通过材料传递协议来与学术界分享这些 AAVs。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病毒载体中心变成了 AAVs 的“网上商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科学家每年生产出成千上万的 AAVs 产品不仅供内部使用,也被提供给其他人。“这些东西被送到了许多地方”,范德伯格说,“有时我们担心即使身为制造者,我们也无法利用自己的技术做出最有趣的发现”——他是对的。

其他研究人员利用这些 AAVs,做出了接下来十年中最振奋人心的一些发现。例如,来自俄亥俄州国立儿童医院(Nationwide Children’s Hospital)的研究人员发现 AAV9 能够穿过血脑屏障,后者通常会阻止病毒和药物的进入。圣裘德儿童研究医院(St. Jude Children’s Research Hospital)和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的一个研究团队则利用 AAV8 开发出一套针对血友病的试验性基因疗法。

当更多研究组开始使用威尔逊的病毒时,越来越明显的一个事实是他们想要获得商业许可来开发一些真正的基因疗法。和上一次一样,葛兰素史克当然不会妥协。威尔逊听闻葛兰素史克将逐步停止对自己的资助。他将自己的困境告诉了自己的一些律师朋友,帮助自己找出收回病毒所有权的方法。

在长达一年多的谈判后,他们在 2009 年 3 月成功了,并将这些 AAVs 相关的知识产权授予了一家名叫 Regenxbio 的新公司,这家公司的目的就是将威尔逊的技术投入商业化运作。

六年半之后,一名记者打电话给保罗·盖尔辛格,问他是否看到了关于威尔逊的新闻。Regenxbio 已经于 2015 年 9 月 17 日在纳斯达克证券市场上市,这一天也是杰西逝世 16 周年的日子。视频中,Regenxbio首席执行官米尔斯在漫天彩屑中敲响了上市之钟,他旁边站着正在鼓掌的威尔逊。保罗非常震惊,“这件事让我发现其实他们都是为了钱”。

2015 年 Regenxbio 上市,中左为威尔逊。图片来源:Nasdaq


卷土重来

威尔逊的儿子马特对当时蒸蒸日上的基因治疗行业记忆犹新。成长在科学氛围浓厚的家庭中,马特经常能听到行业内的最新研究进展。在一次晚餐中,他的父亲解释了伦敦大学学院利用 AAV8 在临床上治疗血友病所取得的惊人成果。“他的脸上绽放出巨大的笑容,然后平静下来,强调这项试验将对整个领域带来多大的变化”,马特回忆道。当相关论文于 2011 年 12 月发表时,威尔逊惊叹道:“血友病的春天到了!”。

这些研究成果引发了投资者对基因疗法的兴趣。尽管这个领域已多年无人问津,但资金一旦到位,大学所研发的产品已经成熟到了可以随时摘取的程度。

威尔逊重新定义了自己的事业,从临床试验开拓者变成了工具制造者。现在阻止他从事临床试验的长期禁令也已经解除,他看到了重操旧业的希望。

“我们是否要在行业重回正轨的时候转而支持它?”威尔逊回忆起当时自己和研究团队的踌躇。这意味着扩大员工队伍,招聘毒理学家、项目负责人、管理人员以及其他专业人才,这样才能将科研成果转化为可在人体上测试的试验疗法。“我们必须成为商业与学术的混合体”,威尔逊表示。

最终,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威尔逊的团队都同意继续走下去。在计划实施的过程中,威尔逊给自己拟定了一个座右铭,他每天都对自己重复念上几次:“创新、执行、多元”。他的团队开始利用 AAV8 和 AAV9 为一系列罕见病创造实验性基因疗法。

在独立运作几年之后,威尔逊开始与其他药企进行合作,其中包括百健(Biogen)、强生(Johnson & Johnson)、Moderna、Precision BioSciences。合作项目范围也非常广,既有包括阿尔茨海默病在内的常见病,也有 OTC 缺乏症等罕见病。威尔逊实验室的年度预算也越来越高,从葛兰素史克时代的几百万膨胀到如今惊人的 7000 万美元。


警钟再次敲响

2014 年 5 月,美国俄亥俄国家儿童医院为一名婴儿注射了一针病毒,剂量是 15 年前杀死杰西 盖尔辛格的腺病毒剂量的 100 多倍。但是这些病毒比腺病毒更加安全,它们就是 AAV9。

这名婴儿患有先天性脊髓性肌萎缩,这是一种通常情况下致死的神经退行性病变。注射病毒后,婴儿起初看起来效果不错。但几周之后,孩子的肝酶水平飙升。负责医生怀疑尽管 AAV9 到达了婴儿的神经元,但是大多数病毒依然残留在肝脏中,继而引发大规模炎症反应。

幸运的是,医生用强的松(一种肾上腺皮质激素)抑制住了炎症,这种类固醇现在已经成为了婴儿接受基因疗法之前的“准备性”药物。最终,包含 15 名患者的研究结果于 2017 年 11 月发表,表明所有接收治疗的婴儿都活过了 20 个月。其中一些甚至能够坐立、说话、行走。终于,基因疗法开始挽救生命。

同年十二月,FDA 批准了美国境内的第一个病毒基因疗法,它利用 AAV2 治疗遗传性失明。2018 年 4 月,瑞士制药巨头诺华(Novartis)同意为一家名为 AveXis 的公司注资 87 亿美元,这家公司是美国国立儿童医院的子公司,专门致力开发脊髓性肌萎缩的基因疗法,也就是现在被称为 Zolgensma 的疗法。该疗法在 2019 年 5 月通过了销售审批。目前基因疗法的宣传火力全开,重新点燃的激情正在逐渐缓解人们的重重顾虑。

然而,威尔逊却产生了担忧。

2018 年 2 月,威尔逊发表了一篇论文,表明 AAV9 的一种类似病毒会在高剂量下引发猴子和猪的严重毒性反应,以至于动物不得不接受安乐死。威尔逊承认,科学家仍然没有完全理解为什么 AAVs 会在高剂量下产生毒性,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没有更加有效的基因载体出现,高剂量依然是有效改变基因的唯一方式,尤其是肌肉相关的疾病。然而对剂量的追求也为针对单一疾病而制造大量病毒的做法带来了额外的阻碍。

“我们一直在尝试选择那些只需要很低剂量就能起效的疾病进行治疗”,威尔逊的商业合作伙伴、OrbiMed 的临时 CEO 斯昆托表示。他们打算调小剂量,直接将 AAVs 注射到脑脊液中。“詹姆斯现在正处于不愿意再冒太多风险的时期”,斯昆托说。“我们开始在临床试验之前会尽可能搜集足够多的信息”。

基因疗法的再度兴起也唤起了保罗盖尔辛格的担忧。2018 年,当他了解到 Ultragenyx 制药正在开展一项针对 OTC 缺乏症的新临床试验,他给该公司发了邮件,希望他们比 20 年前的威尔逊更加谨慎。

这也是威尔逊常在思考的问题:“就因为过去的事不让我们开发可能治愈 OTC 缺乏症的疗法,这样做是否有失公平?”他认为,答案是“不公平”


站在竞技场上的人

2019 年 6 月,宾夕法尼亚大学创新中心举办活动,展示了校方的创业成就。就在活动举办前一周,Amicus Therapeutics 拓展了自己与威尔逊实验室在罕见病方面的合作,同意在接下来的 5 年中,每年向威尔逊的实验室支付 1000 万美元,用于拓展基因疗法改善和新一代 AAVs 的开发。宾夕法尼亚大学为技术落地感到自豪,并且对由此带来的可观经济利益也并不羞愧。

这与世纪之交时的形势截然不同。“当我第一次来到宾夕法尼亚大学时,与公司合作是非常不好,甚至很邪恶的行为”,威尔逊说,“现在,学术机构与商业公司的合作不仅被接受了,而且还能得到鼓励,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是正确的”。

大学的领导层同意这一说法。“在将我们的科研成果转化为商品、产品、服务的过程中,我们不能成为被动的参与者”,宾夕法尼亚大学创新中心约翰·斯沃特利(John Swartley)表示。“威尔逊实验室和基因疗法以前所未有的实例向我们证明这种成果是如何被转化为各种产品的”。

如今威尔逊的基因疗法中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他说现在有 80 个左右的岗位正在招聘,包括兽医、研究性药物申请专员,甚至知识产权科学家。威尔逊已经将自己的研究领域扩展到 mRNA 疗法,这可能成为一种“临时性基因疗法”,它像基因编辑一样,能对基因实现精准编辑而不是大规模替换。

此外,他的新公司 Scout Bio 正在开发治疗宠物疾病,例如贫血、特异性皮炎、慢性疼痛的基因疗法。如果获得成功,这将为人类一些常见病的基因疗法奠定基础。

威尔逊已经开始思考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究竟为世界带来了什么,推动他孜孜不倦研究基因疗法的动力又是怎么产生的。“我的目标就是帮助那些我早年作为临床医生所接触到的病人,这就是我的驱动力”。“但是我的热情依然源于科学研究”。

但是,杰西盖尔辛格是威尔逊职业生涯中不可逃避的一部分。这个年轻人的故事是生物伦理学课本中的主题,也成为了法律专业的一个研究案例。两年前,保罗盖尔辛格的女儿在亚利桑那大学读研,在她选修的遗传学课程上,教授用杰西的故事作为讲解科学脱离正轨、缺乏知情同意的一个案例。“有关他的记忆得以延续,至今依然能够栩栩如生,这真的是让人非常吃惊”,保罗说。

杰西的死到底是引发了人们对基因疗法的重新思考,还是减慢了这一领域的进步?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没有那么简单。“我常常设想,如果我们没有经历这一插曲,这个领域现在会怎么样”,北卡罗莱纳大学的萨穆尔斯基表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们失去了一大批本可被挽救的患者”。

另一些人则担心历史会再次重演。“我一直都抱有一种隐忧”,高光坪说,现在他已经成为马萨诸塞大学基因疗法中心的现任主管。“真的,我担心这个领域发展太快,让人们变得不那么谨慎,可能会让杰西盖尔辛格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研究都是存在风险的。事情可能会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Ultragenyx 制药的 CEO 埃米尔·卡吉斯(Emil Kakkis)表示,“关键在于在意外出现后,你是否能够再次站起来,并做点什么来弥补出现的问题。”

如今,威尔逊的办公室里有一张他年轻时在橄榄球场上的照片,旁边放着一段装裱好的文字。这是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第 26 届美国总统)在 1910 年所发表的“竞技场上的人”演讲中的一部分:“真正重要的不是批评者,也不是那些发现强者摔倒了,或者指责他们应该做到更好的旁观者。荣誉属于被尘土、汗水和鲜血模糊掉面庞,站在竞技场上的人。”

https://cen.acs.org/business/The-redemption-of-James-Wilson-gene-therapy-pioneer/97/i36